星期日, 14 12 月

中国计划生育的时代变迁与制度之罪

在许多中国人的童年记忆里,“只生一个好,政府来养老”并不是一句抽象的口号,而是一种日常存在。它刷在村口的白墙上,写在学校的围墙上,也贴在计划生育办公室的门口。人们每天路过、抬头、低头,它就在那里,像一句无需解释的命令。那时,生育不再是家庭内部的决定,而是一项被严格管理的公共事务。是否响应号召,直接关系到一个家庭在社区中的位置,也关系到个人是否被视为觉悟高。从那个阶段开始,生育权第一次被系统性地从个人和家庭手中抽离出来,交给了国家。

20世纪70年代末,中国以“人口增长过快将拖累经济发展”为理由,正式推行计划生育政策。这套政策并非简单的人口调控措施,而是在特定政治背景下,被赋予了“科学”“理性”和“长远利益”的合法性。少生,被描绘成一种责任;顺从,被视为一种美德。

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中,人们被反复告知:少生一个孩子,国家就能更快发展;
缩小家庭规模,是为了民族的未来。在这种叙事框架下,质疑几乎不可能存在。对政策的不同意见,很容易被简化为“不顾大局”“自私”“思想落后”。当政治口号披上科学与集体利益的外衣,个人权利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讨论空间。

如果说政策文本还停留在纸面,那么在基层,它的执行方式却异常直接。在城乡各地,尤其是在农村,女性成为这一制度最直接、也最沉默的承受者。强制上环、强制结扎、强制引产,并不是偶发事件,而是在特定时期被默许、甚至被制度化的手段。很多女性并未被充分告知风险,也没有真正的拒绝权利。生育,从一种自然的生命过程,变成了需要被层层审批、反复核查的指标;女性的身体,则被视为可以随时介入、随时调整的“管理对象”。

在当时的体制中,计划生育并非“可选任务”。干部的升迁、单位的评优、集体的政绩,往往与“达标率”直接挂钩。在这样的考核逻辑下,对个体的尊重反而成了一种失职。制度的冷酷,并不需要个人的恶意,只需要服从。

在官方叙事中,计划生育的“成功”常常通过数字来呈现:出生率下降了,人口结构被“优化”了。但在这些数字背后,是大量从未被认真记录的个人命运。失独家庭在晚年失去唯一的孩子,却长期得不到制度性的支持;被迫放弃、被“送走”或从户籍系统中消失的超生儿童,身份长期处于灰色地带。我自己,就是在这样的政策背景下出生的人之一。

我并非在一个“被期待”的环境中来到这个世界。关于我的出生,家人始终讳莫如深,但我很早就明白:我并不是被祝福着降临的生命,而是一个在政策夹缝中被勉强接受的存在。那种从小就隐约感受到的“不合时宜”,并不是来自家庭情感,而是来自制度留下的阴影。

还有那些在引产手术中失去孩子的母亲,她们承受的不只是身体上的创伤,更是长期的心理负担,却极少被允许公开讲述自己的经历。这些人,从未真正进入公共讨论。他们不是总结报告中的一页,也不是成功经验里的注脚,而是被默认为“必要代价”的一部分。

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,中国的人口结构问题逐渐显现。劳动力持续减少,老龄化速度加快,养老金体系承受巨大压力。于是,政策开始急转弯。2016年,全面二孩;2021年,三孩政策出台;随后,各类“鼓励生育”的口号与措施密集出现。但这种转向,并未伴随着对过往的反思。生育再次被赋予“责任”的意义,只是方向发生了改变。当年被要求“少生”的人,如今被指责“不生”;当年因生育受到惩罚的选择,如今成了被批评“觉悟不够”的理由。政策在变,逻辑却始终如一:个人依旧只是被动接受指令的对象。

在许多国家,涉及大规模人权侵害的公共政策,往往需要通过调查、道歉和赔偿来面对历史。然而在中国,计划生育这段长达数十年的制度实践,从未经历真正的清算。没有公开道歉,没有责任追究,没有档案开放,更没有对受害者的系统性补偿。这段历史仿佛只是“自然结束”了,而不是被人为制定、强制执行的结果。那些被深度介入的人生,被悄然从公共记忆中抹去。

计划生育的时代变迁,所揭示的并不仅是人口政策的成败,而是一个制度如何看待人的根本问题。当生育被当作工具和指标,生命本身就失去了不可侵犯的价值。当政策可以随时反转,却无需承担责任,个体便只能在制度洪流中一再被牺牲。

回顾这段历史,并不是为了停留在指责之中,是为了追问:一个始终回避责任的制度,是否真的已经准备好尊重人的尊严?

这个问题,至今仍没有答案。

作者简介:彭小梅,中国出生,现居美国。计划生育政策背景下出生的亲历者,长期关注中国人权与制度问题。

本文转自:TNT时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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